闲云·浮生散 4

《伤离散》更名为《浮生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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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太白坐落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是一座典型的仿古式建筑,朱墙碧瓦,檐牙高啄,“醉太白”三个烫金大字被两盏通红灯笼映得发烫,像要烧着一般。入得酒楼,顺木梯径直往二楼去,视野豁然开朗,从一侧窗户可以看到黄浦江水滚滚而过,波光粼粼。江面上渔船、货船往来如织,吆喝、哨声不绝于耳,两岸高低洋楼此起彼伏,争相斗艳。而从另一侧窗户可以看到不远处外白渡桥静默地横跨过苏州河南北两侧,行人信步,车如流水,处处彰显着十里洋场的繁华与活力。

云心白选了临靠黄浦江的一侧坐了,百年老字号如今的生意略显冷清,现下外间时髦男女大多追求洋文洋餐,手里拿了刀叉便觉得高人一等,像这样古香古色的地道中式酒楼既不愿抛弃传统,搞得土不土洋不洋,又不愿自将身价迎纳那些穷苦百姓,便只好落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中。好在大部分高门贵户的老太爷、老主母们还是习惯用几千年传下来的筷子而拿不动那些个刀刀叉叉,更别提那带着血气的三分熟的牛排。

范闲随他坐了,高达向殷勤待客的伙计招呼一声,掌柜立刻飞奔去了后厨,催促厨子将准备好的饭菜立刻端上桌来。

范闲和高达都脱了军装,这里地处租界,不宜高调行事。高达换了身中山装,立刻遮掩了身上粗鲁的武夫气,显出一些文质彬彬来。范闲则穿了一身青白长褂,只是没有带云心白四年前见过的金丝边近视眼镜,即使噙着笑意目光仍然锐利如鹰隼,否则又成了位玉树临风雅致秀气的教书先生。

“松江鲈鱼。”范闲笑着提醒快将黄浦江望出一个无底洞的人。

云心白抿了抿唇,转过头来,他对这里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十一年前的醉太白掌柜还能算是个年轻力壮的中年人,如今两鬓华发早添,双目也失了生意人的精明,只剩下一位步入晚年的老者的混沌与虚空,更不会认出今日包下整个二楼的客人中会有一位是个曾经多次光临惠顾的幼童。

那时的黄浦江也不及今日的热闹景象,他就趴在窗户边上,伸出柔嫩的指头数着江面上一条条渔船,光着膀子的渔民向泛着银光的水面撒下一张张大网,再兜起活蹦乱跳的大鱼。苏镜凝在旁边抓着他的衣服,怕他数的太痴迷而一头栽了下去。有时候掌柜的看到了会和蔼地与母子两个搭讪,问他可数清楚了水上的船和船里的鱼。

如今黄浦江在他眼中翻滚着,亦在他心中翻滚着,浪涛澎湃汹涌,一下下撞击他犹豫不决的心室。他是否该留下来,留在故去的母亲身边,为眼前这位年轻督军效力。

满脑子的浪涛声让云心白心绪不宁,听到范闲的招呼,他拿起筷子在鲈鱼上夹了小块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着。味道似乎与十多年前的差别不大,但是云心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没有姓氏无忧无虑的孩童。

“怎么?不合胃口?”范闲望着他,不明白这位点名要来醉太白的小公子为何面对着满桌佳肴美酒突然落寞了起来,那眸子里的萧索与荒凉简直要吞没半个上海。

“不,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云心白牵扯出一个寂然的微笑,他拿起手边的白瓷酒盅,向范闲敬酒,“多谢范督军宴请,云某受之有愧。”

范闲摸了摸自己微长出些胡茬的下巴,眼睛试图穿过云心白清秀的皮相去探究他悲喜无常的心绪,眼前的年轻人过分漂亮,就像一粒光华四耀的钻石,日月难掩其辉,然而他的心思一时如稚儿般幼稚,又一时如寒潭般深邃,在潭面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迷蒙雾气,似是而非,若即若离,叫人看不穿猜不透。

“有愧的是我才对,害的云公子受伤,一顿饭岂能报的完救命之恩。”范闲举起酒杯,在云心白杯沿下轻碰了一下,二人一同饮尽杯中烈酒。

“时局纷乱,正是建功立业,云公子学成归来,不知欲往何方效力?”范闲将话切入正题,他们二人之旧虽然算得上生死关头,但亦是萍水相逢,并无甚可缅怀追忆的。

范闲亲自来拦他,不过是想凭着往日些微交情再为麾下添一名战将,因为从若若口中他得知这位云公子在美国军校念书时是学校里的佼佼者,更在毕业典礼上拿到了前十名的学员才有资格拥有的猎鹰勋章,这样人才范闲是不放心他落入别处的

这四年范闲未曾想起过北平城里惊鸿照影的相遇,他的生活几乎日日如此的紧张与刺激。那些追魂夺命的明枪暗箭,那些心怀鬼蜮在他生命中粉墨登场的男男女女已经让他疲于应付,若说北平的偶遇有什么值得他去记住,也许是那句自我介绍里藏匿不住的伤春悲秋与他正值热血年纪的鲜明冲突。

但这个时代的青年大多如此,他们一面捧着书本吟诗作对,感佩国家命途多舛,百姓水深火热;一面满怀壮志豪情,抛头洒血,以荐轩辕。只是在言冰云身上,范闲更多的体味到的是对个人命运的迷茫与无助。

云心白摇了摇头,再次将目光投向滔滔江水。流水东逝,便如抓不住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不过是从其中掬起的一捧,还是要跟随着时代洪流奔腾向前。

“范某可有幸得云公子青睐?”范闲眯起了眼睛,有精光从他的眸中射出,对于看中的人或是想要的东西,他向来志在必得,何况云心白在沪东大学演讲时流露出来的情绪已经给了他七成的把握——云心白并不是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流浪者,他关心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仍旧愿意把自身与家国前途绑定在一起,他需要的不过是一支饱含诚意的无私的橄榄枝。

云心白转过头来,眨了眨凤目,面前一根无形的橄榄枝不自知的试图将言家的烙印从他身上清除,决定权落在他的手里,也一直在他的手里。

“……烽火乱世,狼烟遍地,山河破碎,前路未卜。我辈青年当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即便是一只萤火,一颗残星,千千万万的萤火团结起来,千千万万的残星汇聚起来,便成了暗夜里燃烧不息的火炬,为前人照亮,为后人引路。前赴后继,则国家有望。范某一介草莽,不及诸位学识,犹知岳母刺字所为精忠报国,某愿为前人,望诸位同学以继之。”

云心白又想起了范闲铿锵有力的讲话,他的心脏再次激荡起来,唯有吞下一杯烈酒,暂浇心中块垒,可酒精下肚,心脏便愈发燃烧起来,连同范闲递来的橄榄枝一起呼啦啦地烧起来,把“言”这个姓氏包裹在一团火光之中。

“督军手下人才济济,恐怕不需要云某。”这已经不能算是一句拒绝的话,云心白所表露的含义再明显不过:若范闲需要,他也是可以留下来的。

范闲笑了,他并不必再多说什么,亲自为空了的酒盅续上美酒,军人的手掌骨节宽大,皮肤粗粝,莫名让云心白想起他自谦的“草莽”一词。

“云某枉读数年书,倒不如督军‘一介草莽’。”云心白轻笑着,仰头饮下范闲倒的酒。他一笑起来便有种云散雨歇的清朗,不过现下这份清朗里带了几分阴阳怪气的戏谑。

范闲虽是江浙前任督军李伯麟的私生子,可也是自幼在江浙最大的财团范家长大的,受过良好的教育,毕业于陆军总校,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与“草莽”二字沾不上边,他这么自贬仅为了拉拢人心罢了,云心白便是笑他这个。奇怪的是明知范闲带了几分故作姿态的装腔作势,云心白却并不反感。

范闲楞了一下,云公子跳脱的思维不是他一下子可以反应过来的,况且刚才淋漓畅快的演讲本就是腹中草稿,念完即丢,因此愣了一会他才明白云心白在说什么,遂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看起来还是朵长了刺的玫瑰花,总喜欢在你放松警惕时张牙舞爪的提醒你他的尖锐与锋芒。

“正巧现下有件事情令我头疼,也许心白可替我解忧。”一阵大笑过后,范闲俨然已经将云心白视作了自己的下属,不再称呼他为云公子。

“我虽然是江浙督军,可你也当知道有些事情总归力不从心,尤其上海各路势力错综复杂,帮派,商会,财团,乱花迷人眼啊——我有的时候都不知道站在身边的人究竟是朋友,下属,还是夺命的黑白无常。”

从一开始范闲就对他展示了自己的弱点,这令云心白有些诧异,但他很快明白过来——正因为他是一个新人,除了范闲本人之外,尚不曾有其他人知晓他的立场,所以他可以作为一个局外的旁观者,替范闲揪出夺命无常。这一点恰也抹平了云心白的一些担忧——不必立刻旗帜鲜明地站在江浙一侧,也就意味着不必立刻与北平的父兄针锋相对。

“我需要一双眼睛,完全属于我的眼睛。”范闲盯着云心白的眼睛,他需要这双眼睛像自己的眼睛一般敏锐,灵活,更关键的是忠诚。这种忠诚建立在彼此之间的信任上,范闲无法肯定云心白是否值得信任,但他有时间从日后云心白旁观者的身份中慢慢鉴别。

“好。”云心白答应得很痛快,他的嘴角甚至仍挂着没有来得及散去的笑容,使得这个答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知晓云心白从不轻易许诺什么,可一旦许诺,便是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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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太难写了,消失的第一章暂时就让它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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