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浮生散 3

从大世界三层宾馆下来,云心白提了行李,身后跟着一名二十六七的青年。青年手里也提着个行李箱,看上去有些担心云心白。

“你打算去哪?”青年疾走两步,挡住了云心白的路,两个人在楼梯上僵持住了。

“到码头,随便上只船,飘到哪算哪儿。”云心白看着他,微微一笑。

“回北平吧,你哥,你父亲都……”

青年话没说完,被云心白轻飘飘飞了一记眼刀,“你想回北平就回,想去广州就去,孟良,当初我们约定好的,我不管你心想着的是南边还是北边,我不揭发你,你别来管我的事。”

孟良还想说话,云心白又开口接着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回去言家父子会为难你,我哥器重你,当年虽说是叫你在国外盯着我,到底也是培养了你,你回去接着为他们效力理所应当。”

“可是……”孟良还是不肯放弃,当年言若海送言冰云出国念书,就怕这个本来不怎么听话的儿子在外面更野了心,从军中挑选出一位年轻机灵的军官随之一同前往,任务之一是言冰云怎么去的怎么送回来,任务之二就是学有所成,回北平后继续为华北军效力。

“没什么可是!”云心白目色渐渐转冷,他做事向来喜欢先礼后兵,礼是母亲教会他的,兵是父亲灌输给他的,国外的几年留学生活让他年纪不大却是把这四个字用的游刃有余,尤其是读的军校,“礼”是他的教养,“兵”是他的实力。

孟良不说话了,这位小少爷的心性他也算是了解,肯与你和善时叫你觉得他能为你两肋插刀,然而一旦冷起来,就像三九寒冬里的北平城,除了冰天雪地,就是刺骨风刀,非把你冻得邦邦响。

云心白推开他,一手插了兜,继续往楼梯下走,“你若是再跟一步,可就没得选了。”

孟良只好站在原地,他不能没得选。他不知道这位小少爷是如何得知他是南方党的,但有这个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他就得由他拿捏。南方党是除了西北、华北、江浙外的第四大势力,然而与其他三方不同,他们虽有报国豪情,满腔热血,但是手中没有枪,这个年头没有枪空有口号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们只好四处拉拢各方势力,希冀能够把四分五裂的大地重新拼凑在一起,拼成一个完整的国家。

云心白敬他们舍生忘死,敬他们飞蛾扑火,但他不会认同他们的路。

二楼和一楼都是舞厅,清早时候并没有多少人。云心白提着行李在楼梯上留下一串拖拉的脚步声,他与孟良说的洒脱,可是没有目的地就没有船票,没有船票又怎能上得了船。

他想起自己在军校时同美国同学打架,那时他羞恼于“东亚病夫”的称呼,把一个体重是自己两倍的白人按在地上暴打,当然自己身上也挂了重彩。从那时候起他便下定决心学他人之长,待归国后,革除积弊,改良军队,一扫中国旧军贪腐怕死、仗势欺人的旧疾。可是等真的回了国,举目四望,天下之大,英雄辈出,竟无他言冰云的可去之处。若他不姓言,是否便不必有着许多彷徨与焦虑。

走到一楼,云心白退了房,在路边拦下一辆黄包车,告诉车夫往十六铺码头。然而车夫刚应一声,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突然从斜后方窜了出来,在黄包车面前一个急刹车,发出刺耳的尖鸣。

云心白皱了眉,不悦地倚着靠背,人都说江浙的兵不同别处,不会仗势欺人,不会劫掠百姓,如此看来是谬赞了。难为他还在为不能留在江浙而略感遗憾。

车门打开,司机走下来,向云心白敬了一礼,然后才去开后车门。云心白一愣,才知道这车专是来别他的。

一名三十出头青年军官从车里下来,手带白手套,脚踩黑长皮靴,没有了金丝边眼镜,长衫换做了修身干练的军装,金黄的领章与肩章在朝阳下反射着明晃晃的光,腰间皮带绷的紧实有力,处处显示出军人的力量与英武。

言冰云眨了下眼睛,一边嘴角渐渐扬起个微小的弧度,说不出是重遇旧识的喜悦,还是对这身高调打扮的戏谑。

范闲冲他笑了一下,疾步走过来,挥手对跟随的副官做了个手势,那副官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塞到车夫手里,骇的车夫慌不迭道谢,连说不要。

“收着吧。”云心白突然在后面开了口,他下了车,拎起自己的行李箱,示意黄包车离开。

“若若说你今天便要走,辛亏我来得早,否则真叫你溜了。”范闲走上来,像个老朋友似的与他握手,然后热情邀请他去听沪东大学的演讲。

时隔四年,范闲犹记得在平京大学那间小的不像样子的学生宿舍,爬山虎铺满了整个窗子,阳光细碎的洒在桌面,精瘦的男孩咬着银牙,痛的发抖也倔强地不肯在淋漓的鲜血面前发出一点声音。

如今面前的年轻男子头发向后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剪裁得体,式样考究的黑色西装衬出他修长笔挺的身材,如苍山翠竹,似雪林寒松,怎样的料峭不凡,怎样的风骨卓然。只是范闲犹能在他眸中寻到那日学生装的云心白具有的纯真与稚嫩,他才是真正刚刚迈出人生第一步,哪知世事之艰险,人心之叵测。

“没想到范督军亲自来请,云某却之不恭。”云心白弯腰上了车,本无去处,既然有人亲自来请,消磨半日时光算的半日。

汽车在人来人往的南京路开的并不快。范闲与云心白坐在车后,偶尔闲聊几句也都是范闲在问,云心白作答。

“几时来的上海,如何不来寻我,当年救命之恩尚未来得及言谢,不如我今天中午在国际饭店设宴答谢。若非若若今早提起,我就这么放你走了。”

云心白只是笑,他与若若和弘成在美国留学时相识,并没有提起过与范闲的这一段往事,是以若若能够在范闲面前提起他也算是两人注定还要再见。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高达,记得去国际饭店预订房间。”范闲对副驾驶的副官嘱咐道。

“去醉太白吧,听说是家老字号,挨着黄浦江。”云心白不客气的否决了主人的提议,他在上海不过暂时歇脚,也就停留了两天多,许多地方都没逛过。

前排的高达张了张嘴,被范闲一个眼神憋了回去。他想说今天中午请了上海商会的会长吃饭,又想说醉太白三教九流各色人都进进出出,不易保证安全,但是都被范闲的眼神堵回了肚子里,只好答应一声:“那我将将军送到沪东大学就去醉太白定位子。”

范闲满意的点了点头,他饶有兴趣的看了云心白一眼,寻常人物见了他哪个不是毕恭毕敬,客随主便,说什么是什么,这位云公子不知是在国外待得久了不知国内情势,不晓得他范安之的名头还是仗着多年前的救命之恩不把他范安之放在眼里。

云心白察觉出范闲在琢磨他,遂不卑不亢地对望回去。四年前儒雅的教书先生变成了今天声震一方,赫赫威名的江浙督军,若早知道他是军人,云心白当时是不会出手相救的。

“我曾追求过若若小姐。”

云心白没头没脑的一句让范闲楞了一下,随即诧异的瞪大了眼睛。

“若若小姐,知性,优雅、善良,正是我曾希望的另一半的模样。”云心白满意的看着范闲露出的惊愕表情,他不喜欢别人探寻琢磨的目光,所以总喜欢让对方出些丑。

范闲的惊愕逐渐变成了忍俊不禁,又渐渐的化为哈哈大笑,随后很快意识主人如此当着客人的面大笑是不合礼数的,将自己的笑尽数收了回去,只是仍能看出来他憋笑憋的辛苦。连副驾驶上的高达都咧着嘴角把头扭向了车窗外。

云心白好看的凤眸在两个想笑又不敢放肆笑的人间打转,然后盯在了范闲脸上,等他解释。

“啊,没什么,就是前两年若若从美国写信回来说有个很漂亮但是比她小三岁的中国小男生在追求她。”范闲说着,用白手套略遮了一下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尽量让自己显得礼貌客气一些。

云心白将信将疑的又将目光落在了高达笑的抽搐的肩膀上,直觉范若若所说的并不止这些。

“咳,快到了,我得想想一会儿要讲些什么了,还没有准备好稿子。”范闲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并不显乱的军装,故作正色的咳嗽了一声,让云心白想问的话不得不欲言又止。

他的眼睛还在笑,云心白有些郁闷的抿了抿嘴,不过他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看两个人的反应,若若大概说的并不是什么夸他的话,再问下去难堪的就得是自己了。

后面一路云心白像撒了气的皮球,无趣地看着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身边的范闲正闭着眼睛打腹稿,云心白几乎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沪东大学校部礼堂已经人声鼎沸,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同学和穿着蓝褂黑裙的女学生分别坐在礼堂两侧,热烈的探讨着什么,几名或长衫或西装的男女先生分别维持着礼堂的纪律。礼堂的门突然被打开,范闲直接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后只跟了一个小兵,云心白偷偷提前溜进了礼堂,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

礼堂传来热烈的欢呼声,这位年轻的江浙督军深得学子们的爱戴,他为人开明,崇尚民主,治下严苛、待民亲和,正是这些热血青年所推崇的。沪东的校长余长平走上来与范闲亲切的握手,将礼堂热烈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云心白坐在角落里跟着身边的同学一起鼓掌,他自然不会如那些男同学一样满怀激情和崇敬的把手掌拍红,更不会像另一侧的几个女学生快要把喉咙喊哑,稀稀拉拉的掌声从他双掌里轻描淡写地飘出来,连身边的人都听不到。明明是个执掌一方军政要务的督军,搞得像是个仗着美色招摇撞骗的小明星,不,连美色都算不上,顶多算是有几分成熟男人的味道,在加上那些不可一世的光环待在头上。

范闲站到演讲台上,伸出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范某不会讲漂亮话——”台下都安静了下来,有些学生掏出了笔记本和钢笔。

“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今天我要说的是既在其位当谋其政,范某指的不是自己,而是在座诸位。如今中华大地,风潇雨晦,外有虎狼环伺,内有国贼当路,四分五裂,民生凋敝。诸位既生于华夏,长于华夏,正是一寸丹心图报国之际。放眼山河,东三省已经沦陷……”

云心白独自走出礼堂,欢呼声、叫好声、掌声统统被他抛在耳后。他倚着一棵法国梧桐,茂密的枝叶在地上遮出一片阴影。他看着大学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有的抱着书本匆匆往教室赶,有的三五成群打闹嬉笑不迭,有的坐在石凳上朗声背书。一名记错时间的男学生羞赧地向他鞠了一躬,怯生生问他范督军的演讲是否已经结束。

他不想再听范闲的演讲,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富有激情与豪情的演讲与他此刻煎熬的内心产生了强大的共鸣,这令他的心脏砰砰跳着,很不舒服。举目四望,山河破碎,百姓罹难,他本也怀着壮志豪情赴美读书,希望能为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国家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可是一个“言”字便令他望而却步了,一股愧疚与自责从心底漫了出来,到底是他格局小了,比不上里面那人——志在家国。

礼堂里的掌声隔着厚重的大门传了出来,言冰云扔掉手里捏着的一片梧桐叶子,看到学生们陆陆续续从里面走了出来,其中几个女同学被同学拥着,掩面而泣,另外几个男学生也是悲愤填膺,双拳紧握,云心白猜测他们是来自东北的流亡学生,家乡沦陷后辗转千里来到上海继续求学。

“怎么出来了,是觉得我讲的不好?”范闲最后一个出来,走到梧桐树下看着怅然低落的云心白,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个骄傲的男孩如此失落。

“不,你讲的很好,我只是在想醉太白的松江鲈鱼了。”云心白摇了摇头,转身向校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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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评论大家一致认为民国虐,我就想知道是什么给了大家这么大的阴影,哈哈哈哈。搞得我好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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