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浮生散 2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可以走了吧?”云心白坐在床上,不耐烦的看着站在门口的一名穿灰色军装、身材高大挺拔的年轻军人,这么小的房间,一只眼睛都看得过来,根本不需要踏进来。

“冰云,跟我回去。”年轻军人走进来,站在床前无奈的皱紧了眉头,他微探了腰向窗外墙下扫了一眼,细小的动作并不能逃出云心白的眼睛。

被他带回来的男人早已经离去了,还是穿着那身先生的长衫,配着平京大学的先生胸章,带着斯斯文文的金丝边眼镜,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大学校舍。但这个屋子里还残存着丝丝的血气,证明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军人对于血的腥味大约都是敏感而多疑的,军官再次扫视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依旧一无所获。

“云心白”看军官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拿出书包,掏出艾略特的《荒原》读了起来。

书还没有翻过一页,就被高大的影子抽走,云心白撇了撇嘴,仰身躺在床上,将双手垫在后脑勺下,更像是悠闲惬意的躺在一片茵茵绿草的大草原上,而非逼仄窄小、热气蒸腾的学生宿舍。

“言冰云!起来!”军官终于失了耐性,抓住“云心白”的胳膊将他扯起来,正正抓在他刚包扎好的伤口处。云心白闷哼一声,浑身激出一层薄汗。

“怎么了?”军人紧张了起来,伸手欲挽他的袖子,被言冰云不客气的甩开了。

“言少帅,您若是觉得我窝藏要犯,就把我抓起来;要是没有证据,就离开。这里是平京大学的校舍,不是你的军营,我是这里的学生,不是你的兵,轮不到你管!。”

云心白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的耐心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不过出去叫隔壁同学帮忙打份饭,回来后那个被救的男人就消失了,此刻又被眼前的年轻军官纠缠不放,他真是觉得自己的引信快要烧完了。

但很显然快要炸了的不止他一个,他被拖到屋里,窄门被“砰”地踢上又弹开,然后又被踢上。

“我是你哥!我不管你谁管你?还是你想叫爸亲自来管你啊!”言默云并不如他的名字般沉默,他压着嗓子,却是气急败坏的模样。

听到“爸”这个字,言冰云瞪着他的眼睛立刻不屑地眨了两下,“他若是真肯屈尊降贵,那我就乖乖地回。”

“你……”言默云沉默了,他咬了咬牙,坐在言冰云身边叹了口气。

言冰云和言默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如今陪在华北督军言若海身边的是默云的母亲言孟菀萍,冰云的母亲苏镜凝早已故去多年。

镜凝是吴地女子,生时在沪女中教书,遇到言若海时已二十三四的年纪。女子这般年纪大多早已嫁人生子,偏有镜凝,虽生得南方姑娘的婉约秀美,骨子里却透着北地冰天雪地里倔强不羁,不遇良人,不肯委身。遇到言若海时,她以为自己终于遇着了心中的良人。

彼时言若海二十有七,相貌堂堂,年轻有为,是华北督军陈萍萍手下的一员干将,奉命到上海办差,邂逅了抱着书本放学的镜凝。

一见钟情,然后便是干柴烈火,然而等到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境地时,南北两地突然爆发了战争,时任江浙督军的李伯麟与陈萍萍打的不可开交,言若海收到军令匆忙离沪赴京。战局日益恶化,并不宜带镜凝一同上路,二人商议等到局势稍缓再来接镜凝去北方一同生活。

这一等便是十年。

十年后再见,镜凝已是躺在病榻上的一截枯木,曾经熠熠雪亮的凤眸失去了全部色彩,形容枯槁,一个十岁的漂亮小男孩站在守在她的榻前,倔强的咬着下唇,不肯听母亲的话喊这个陌生男人一声父亲。

在人生最初的十年里,他是没有父亲的,母亲给他取名“心白”却没有姓氏,所以他想当然的认为自己生来就与其他孩子不同,他的父亲只存在于美丽、柔弱、坚强的母亲的口中。在母亲的描述里,父亲高大,帅气而且深爱着她们母子。

言冰云能清楚的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倔强不肯开口其实是带着三分羞涩与七分委屈,他感谢母亲在他幼小稚嫩的心灵里勾勒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父亲形象,所以在母亲病逝后,他带着对母亲的哀悼与对父亲的憧憬离开了上海,达到北平——见到了言孟菀萍和她十六岁的儿子言默云。

言若海给他起名为言冰云,“心白”便成了一个鲜为人知的过去,却深深烙印在他心里,成为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记忆之所以深刻并非名字本身的魅力,而是言冰云心里的憧憬、委屈、羞涩已经全部化为了愤怒和怨恨——言若海欺骗了一个天真烂漫女子的感情,又让她不知情的去欺骗了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他让她们母子单纯的认为她们是世界的全部,但其实在他们初遇时候,他就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苏镜凝是多余的,言冰云也是多余的,只有“心白”这个名字才是她们母子二人彼此扶持相互依靠的证明与延续。

然而父与子的裂隙远非这么简单。镜凝是教书先生,身边围绕着的也大多是同类人,他们追求自由,崇尚平等,思想开放,吐旧纳新。小心白自幼便在这样热烈而生机勃勃的环境里长大,成为一个骨子里谦逊和善又略带叛逆与使命感的男生。可言若海是个旧式军阀,思想顽固。尤其他镇压学子,不择手段打压异类,招的华北学界怨声载道,年轻学子群情激奋。言冰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般玲珑剔透,标新立异的人儿,会将这么一个满手民脂民膏,血腥气四溢的军阀当做良人。

“行了,你要闹到几时?要么跟我回去,要么我把你绑回去。”言默云敲了敲门,两个大兵冲了进来,一人手里还拎着一捆麻绳。

言冰云生的肖似母亲,带着江南水乡的清丽秀婉,脾气也像极了母亲倔强里带着三分疏离与三分冷淡,他抬头撇言默云一眼,不咸不淡,然后走到两个大兵面前伸出手腕,等着他们来捆。两名大兵犹豫着看了少帅一眼,这位无论如何都是督军府的二公子,没有命令岂是他们可以捆的人。

言冰云并不恨孟菀萍和言默云。孟菀萍是北平城里孟家的女儿,为人大方,处世得宜。孟家曾经也风光一时,只不过后来败落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陈萍萍的撮合下嫁给言若海为妻,夫妻多年相敬如宾。在过去随风的往事里,无论孟菀萍母子或是苏镜凝母子都是无辜又可怜的受害者,言若海才是那个原罪。

“捆上,带走。”言默云摆了摆手,这么多年打交道下来,他对这个弟弟的脾气秉性已经了解透了,今日不捆着他是不会老老实实与你回去的。

 

红男绿女、衣香鬓影,十里洋场花团锦簇、香风熏得游人沉溺、纸醉金迷。

大世界歌舞厅水晶吊灯明晃晃地照耀着中央舞池里每一对相拥起舞的男男女女,弹簧地板在黑亮皮鞋与高跟女鞋的一次次撞击下“哒哒”的摇晃。四周分散的小舞池里几对热恋中的情侣正黏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一个身材苗条眼波流转的舞女拉着一位拘谨的长衫先生手把手教他起舞。

在舞池的边缘摆放着一周长短蓝丝绒沙发和黄花梨木小桌,供人休息闲聊,饮酒作乐。在角落的一条长沙发上安静地坐着两男一女,他们没有人去跳舞,只是彼此聊天,时而发出一声笑来。

“如今华北、江浙、西北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家军阀都求贤若渴,以心白的学识见识,岂会找不到用武之地。”女子肤如凝脂、明眸善睐,一头波浪长发微束,配黑丝束腰短裙,红唇浅笑叫人心神摇曳,遐思翩翩。

“是啊,心白,连我这种不学无术的都找到了去处,我看是你太过挑剔了吧。”边上的男子掐掉手中香烟,拍了拍云心白的肩膀,“不过你是胸有大志的人,不像我只求混口饭吃。以愚兄拙见,华北、西北、江浙三家中西北困于地势,恐怕难是两家对手,华北言若海与江浙范闲倒是势均力敌,不过言家有少帅言默云在,拉起一帮留日回来的少壮军官,恐怕难有你的出头之地。倒是范闲范安之,年轻有为,求新图强,手下也多是和我们一样从英美回来的,又有若若小姐引荐,何愁前途呢?”

听到李弘成说的,范若若急忙点头,若云心白肯为江浙效力,她自然是求之不得:“心白,明天我哥在沪东大学有个演讲,你感兴趣可以来听听,到时再做决定也不迟。”

云心白笑着应对两位好友的的关切,李弘成说的他何尝不是在脑子里计算了多日,可是弘成不知道“云心白”其实就是言家的二少爷,他自然也觉得江浙思想开放,政令和谐是最好去处。可是一旦去了江浙,便意味着与华北站在了对立面上,两家纷纷攘攘几十年的恩怨不是那般容易就了解的。他虽然怨恨父亲对母亲的欺骗,排斥他的顽固守旧,但并没有打算让父子真的成为敌人。

“多谢二位的关心啦,我明天就不去听范督军的高见了,云某并不是个有大志向的,或许与弘成一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教教书也就罢了。”云心白苦笑着,举起酒杯敬二位朋友,言家他是不会回的,范家也不能去,西北的战家虽然眼下势力较大,但战清风为人简单耿直,这样的人在乱世里是难以长久,至于剩下的那些小鱼小虾,大多都是为己谋私之辈,不管转瞬即逝的笑柄罢了。如此看来他去美国读军校,废寝忘食,四年归来竟是毫无用处。

范闲范安之——云心白还记得这个人,四年前在北平救了他,他倒是不吝相告真实姓名,当时他就说过以后会知道他是谁的,如今整个国家都知道了他是谁。只是范闲若是知道当年那个救他姓名的学生就是言家二少爷,会不会后怕得冒出一身冷汗来。

----------------------------------------

我看有人蹲这篇,就先发一章吧

评论(47)
热度(222)
  1.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画边白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