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明月共 番外

荷叶田田,鱼戏莲花。

“后来我才想明白,你那天是打算走的,而且再也不会回来。”范闲向池塘里撒下一把鱼食,十几条红的,黄的,黑白相间的锦鲤蜂拥而至,争抢起来。有两条小鱼被挤在鱼群外面,望着食物可怜地在附近徘徊。

言冰云也抓了半把鱼食,朝一黑一白两条小鱼投过去,看到它们在大鱼赶来之前吃到了肚子里才拍了拍手,把粘在手心鱼食的抖落到池塘里。

言冰云当然知道范闲说的是哪天,那天他决定彻底的走,也是在同一天,他决定留下来。

“我本想还清了债,也好走的心安理得一些。”言冰云垂首看着塘里没了食儿四散游走的鱼儿,穿过朵朵粉紫荷花,倏忽往来,灵动活泼。

“为何又不走了?”范闲也拍了手,转身倚着白玉石拦杆,侧头望着言冰云。从这个角度看到的言冰云微敛着眼眸,有细碎的阳光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跳跃,像是在奏一首低婉悠长的曲子。

“债既未还,心实难安。”言冰云偏过头来看着他,似是在研究探寻为何过了一年之后范闲又旧事重提,这一年里他们彼此默契的将那一晚尘封在记忆的角落,不去触碰,不去打扰,相安无事,日子也许就会这么平淡无奇的过下去。

范闲看了他,用柔软的目光拂过他略显消瘦的面颊,露出一个嗔怪的笑容:“傻子,债——不是这么还的。”

言冰云默默垂下了眼帘,那时的他经过两年游历,刚刚从死亡的念头里摆脱出来。而心一旦空出一块地方,那些从前被忽视的、被淹没的事情就似骤雨急至一桩桩一件件的涌了出来,涌出来的全是范闲。

范闲的爱,范闲的痴,范闲的小心翼翼,范闲的呵护备至——一时之间他被涌出来的范闲压的喘不过气来,他明知自己无法回应,愧疚便随着涌出来的范闲在他心里积攒,沉甸甸的长在他的血肉里。

他想要逃离,逃离范闲,逃离愧疚,但这样的念头令他像负了债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总要将债还干净才能问心无愧的走。他用自己抵债,这是他自认为能拿得出来的最有诚意的东西——尊严,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转。但范闲不要——若言冰云执意认为那是他的尊严,范闲希望他可以继续保留着。

被范闲隔着被子拥在怀里的时候,他突然没了离开的理由,甚至没了离开的勇气。他发着抖,决定将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只要范闲不问他何时走,他便不会开口说离开。

“明天回自在小院我带你去个地方吧。”范闲打破了他过往那段不算愉快的回忆,言冰云下意识的点头,却并没有听清楚范闲说了什么。

 

站在悬崖边上,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裂谷,言冰云蓦的有些心悸,他想起自己曾经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态探出脚尖,想起内心深处曾渴求过的彻底解脱,冒出了一身冷汗。

“啊!”腰被一只大手揽住,脚下却突然踩空,言冰云惊呼一声,本能地抓住了手头能抓住的唯一——范闲。

范闲一手揽着言冰云,一手维持着二人的平衡,纵身跃下笔直陡峭的悬崖。悬崖峭壁,陡险异常,难有落脚之地,层层薄云从他们眼前向上飞去,耳边尽是呼呼作响的风声。范闲精准的踩上每一块凸起石块,轻轻一点,减缓下落的速度,调整下落的角度,向另一块落脚地坠去。

言冰云紧张地控制着自己身体的平衡,避免给聚精会神的范闲造成任何麻烦,让两个人粉身碎骨。原来跳下来会是这种感觉,紧张,恐惧,忐忑,并不是他曾想象的那般似一只鸟儿划过天空,像一片雪花落入春水,不留痕迹。

范闲在峭壁上轻点了二十多次,每次都准确无误的落在调整点上,尽管如此,两个人在接近地面的时候仍保持了一定的速度,齐齐向崖底跌去。

“呃!”范闲惨叫了一声,言冰云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你有病吗!”言冰云白着脸,忍着去踢他一脚的冲动。

范闲捂着腰站起来,笑的像是个小计谋得逞的孩子,他伸手摘掉言冰云头发上插着的一根细枝,有些放肆地将他揽入了怀里。

“看,现在你已经开始留恋这个世界了。”

自从发现言冰云会站在崖边发呆,范闲便开始在夜里日复一日的练习,他怕自己哪一天眼睁睁看着他落下去却无法挽救。

言冰云推开他,瞪着他,负气地转身就走。崖底道路崎岖难行,怪石当路,有一条山泉淙淙淌过,绿树丛生,杂草满地,他走的有些艰难。

他不知自己恼怒什么,也许是范闲不经商量的就带他跳下悬崖,也许是落地的瞬间范闲把自己当做肉垫,也许是在范闲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自己对世间的留恋——留恋什么呢?

世易时移,他的心也跟着变了。

 

再次站到悬崖边上,言冰云却是抬头仰望湛蓝如洗的天空。

“那时我站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那些驱之不散的噩梦,还有一些我无法释怀的困惑。”

范闲认真听着,并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这么多年言冰云从未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他很荣幸可以做第一个。

“李璟是君,我是臣,我不知道以臣弑君是否当真大逆不道,又是否会为后世开不法先河,众相仿效。”言冰云说着,眼底流露出深深的迷惘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此举究竟出于公义还是私心。我曾斥责李璟将谍网公器私用,却不知道利用暗网布局谋划,弑君犯上是否已然违背自己公器不可私用的原则。”

“我亦不知道为打压李璟及诸王残余将先辈苦心经营隐藏的暗网拖到青天白日下,从此之后君权失去监察,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从做出弑君的决定开始,这些疑惑就开始折磨着他,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彼时的他无可倾吐,无人释疑解惑,他便一遍又一遍的近乎苛刻的审慎自己内心,将自己撕裂成理性与感性的两部分,用理性的自己去诘难、去审判感性的部分。身体的羞辱使由心灵的自我拷问而裂生两个无法共融的自己暂时的和平共处着,但是一旦导致撕裂的源头——李璟——消失了,理性的言冰云便侵占了绝大部分的思想,他站在大庆律法与谍网铁条的高度判处了另一个自己死刑。

如果没有范闲,他已经在夜夜噩梦与无尽审判里化为森森白骨,更不会有两个言冰云的合二为一。范闲潜移默化的影响使他宽容了自己,即使直到今天这些问题仍旧未得解答,而且偶尔也会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是他已经能够容许疑问的存在。

范闲沉默着,言冰云提出的问题他未必能够给出很好的答案,虽然他来自于另一个自由开放且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但他无法站在人类历史社会的层面告诉言冰云什么,言冰云未曾认识过范闲的世界,他的思想虽已经算是超前,可终究难以摆脱时代的局限。

“暗网诡秘高效,不为人知,我母亲——也就是叶轻眉创立之初确为监察君权,可似这般神秘莫测的组织若落入奸人手中,她是否会悔不当初?那么将一个国家万万条性命的喜怒哀乐乃至生死存亡交付一人之手是对还是错?历朝历代,你言冰云可是第一个弑君的臣子?又或许以那位先辈为模范?”范闲只有用一连串的反问来作答,有些时候抛出一个问题却是可以作为其他问题的一种答案。

言冰云震惊地盯着范闲,君权天授、叶轻眉创历史先河监察君权已经是超时代之举,他也是自幼受《告后人书》熏陶才能够坦然接受,而范闲近乎不屑一顾地的否认了天子地位的合理性,同时也对监察其职权的暗网是否应当存在表示了怀疑,这几乎是将言冰云自小建立起来的两大支柱一朝打碎。

然而今日之言冰云已非昔日之言冰云,南庆也好,谍网也好,都已经是他不堪回首的前世记忆,那两根支柱也早已破败的摇摇欲坠。

今时震惊不过是惊讶于范闲的惊世骇俗,却猛的想到在北齐初遇时范闲就曾给他翻看过满纸狂言悖语,大逆不道的书籍,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的。

“战戈竟然能容得下你。”言冰云如今也只会微笑着调侃他。

 

回到自在小院时已正午,下人们准备了妥帖的饭食。言冰云着人在外支了桌子,桌子是范闲设计的可折叠式的,收起来不费地方,自在小院本就没多大地方,这样设计倒是十分合适。

桌子撑开的时候,一张纸条悠悠荡荡地落在了地上,言冰云走过去拾起来,只见上面用工工整整的楷书抄了一句诗:

相知相恋亦相思,相依相伴长相忆。相携朝暮,相扶白首,相守一生归。

范闲的字素来狷狂,像极了他的人,洒脱不羁、豪气干云。眼前的字却方方正正、规规矩矩,是他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写出来的,言冰云甚至可以想象出来他写这些字时候的正色与拘谨,像自由散漫惯了的人突然给自己套上枷锁,患得患失起来,但依旧是执着的。

言冰云双手拿着纸条,喉头滚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去寻找纸上字的主人——范闲正端了一份翠绿青菜走过来,见他手捧纸条神色有异,好奇抽出那张纸条一看,慌忙团成一团塞到了袖口。

“我瞎写着玩的,你别在意。”范闲把菜放到桌子上,有些不敢去看言冰云的眼睛,这不知是他哪天夜里暗暗守着他时留下来的,竟没有收起来。

“听上去令人……”言冰云略停了一下,他看着范闲,看着他袖口那团被掩藏起来的小纸团,眸色微黯,低声接着说道:“心向往之。”

“什…什么?”范闲讷讷地,也不知是一时之间没没反应过来,还是企盼了太久的东西忽的跳到面前反而不敢相信。

言冰云抿了抿薄唇,定定的正色望了他:“范闲,今晚,我们……试试吧。”

像是被一道春雷劈中,范闲微微张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等他想起来要开口时,身后却大煞风景地跑出了一个下人,喊了声大人,就伏在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言冰云此生大概没有说过如此这般难以启齿的话,本是抱定了决心,范闲却反倒愣怔起来,又被人从中打断,只觉得耳根微烫,索性偏过头去看着眼前苍山翠树。这些年看的山川草木多了,便觉得心胸变得开阔了,从前他的心虽牵着整个大庆,但如今更放下了天地万物,而且也如同眼前的山岳般坚实。

报信的下人走了,范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言冰云被他笑的莫名其妙,几乎以为范闲并没有听懂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想了想,决定再说一遍,然而被范闲抢了先。

“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范闲收起了哈哈大笑,换上一幅略带得意又温存的微笑。

“什么?”

“北齐与南庆达成了互利合作的盟约,而且互派使臣,负责两国日常事务的沟通交流,五年一任期,你猜北齐派的是谁?”范闲洋洋得意的笑容让言冰云有一刹那的失落,南庆除了文州的言氏父子,已很久未进入过言冰云的思考范围内了,他是南庆的一个死人,是为国捐躯的前任谍网主司,死了的人不该再去考虑生前的事情。

“我说过,你不必告诉我南庆发生了什么,更不必告诉我北齐的事情。”言冰云敛着眉,将所有的情绪藏在范闲看不到的眼底。

“那么文州呢?北齐派的人是谁你不关心,南庆派的人可是来自于文州。”范闲愈发笑语盈盈,笑得言冰云的心陡得激越起来。

言冰云难以置信地看着范闲,等着他说出来自文州人的姓名,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是在范闲的笑容里,那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言若海言大人会作为南庆驻北齐副使,在上京停留五年,至于言清云那个小混蛋你也知道如今跟着沈较之在军营历练,恐怕没法来。”

范闲等着言冰云的笑,他最是理解漂泊无根的人如何孤独、如何渴望血脉相承的联系,言若海是言冰云的根,他把他挖过来,给他栽上,让他在异国他乡亦能找到些许慰藉与倚靠。

言冰云没有笑,眸子里的各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范闲一时间看不懂那是什么。

“用什么换的?”言冰云问,他盯着范闲,这句话更像是站在北齐的立场在询问范闲用什么样的代价令南庆答应一位已经退休多年,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用来威慑言冰云的“人质”到北齐来。

范闲也收了笑容,他摆了摆手,在饭桌旁坐下,端起木碗去盛米饭,嘴上轻描淡写地说着:“没什么,不过是最近新研发的火炮卖了几辆给他们,北齐也赚了不少的银子。”

言冰云瞪大了眼睛,几乎是略带着微微的怒气,火炮意味着什么?近些年来北齐犹如初生之朝阳,正旭日东升,光耀四方,而南庆则垂垂老矣,虽在李玦的监国之下,略焕发了些生机,但怎敌得过北齐范闲和那个自小受范闲熏陶长大的思想跳脱大胆、为人却愈加沉稳老道的职业小皇帝。火炮是北齐新研发出来的最新式武器,威力巨大,甚至有些激进军官已经开始叫嚣得之者可荡平四海,北齐何至于贪图几两银子而将其拱手卖人。

“别这么看着我。”范闲把他拉到座位上,将一碗饭塞到他手里,又在指缝间塞了筷子,“这件事情小皇帝也是点了头的,他是不可能吃亏的。”

言冰云将饭放回桌子上,默不做声,事已至此,他一个南庆的死人总不该以北齐的立场指责范闲些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试试吗?”范闲见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知他在担忧什么,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在言冰云耳边呵着热气,呵得言冰云火似的烧起来,他还以为范闲没听到、没听懂,原来只不过是懂装不懂。

“你不会又是打算跑的吧?”范闲故作委屈地抱怨。

言冰云摇了摇头,端起米饭准备往嘴里扒,他已经发现了,范闲虽然平时什么都顺着他,真要是想堵他的嘴,他就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范闲不依了,将那碗饭夺了过去,重重地放在桌上:“冰云,你若是真心愿与我一生一世,等言大人到了上京,我就去上门提亲!”

“胡言乱语!”言冰云甩袖而起,看着范闲的目光有些冷冰冰的寒意,“这种事情你知我知,别去……惊扰父亲。”

范闲一愣,随即跟着他站起来,他怜惜地看着言冰云,他漂浮不定的白云,长长叹出一口气。即使他愿意与自己做一双人,却还是挣脱不出世俗的桎梏,在他的心里这样的事情永远是见不得阳光的,可他不知道,在真正关怀他的人眼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你以为言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吗?”范闲问他,问得他惊恐、惊愕,楞在原地、比得知言若海会来上京更加不知所措。

“你每收到言大人一封信,我也会收到一封,信里讲的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和他自觉对你的亏欠,他告诉了我他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好的,坏的,又郑重拜托我照顾好你,你觉得言大人只认为我们是普通朋友吗?”范闲一步步靠近,直到用自己的气息将言冰云慢慢拢紧,他把呆愣的他拥在宽大的胸膛里,一下一下安抚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冰云,老人家什么没有见过,他只希望你能过得好,现在、将来,我也一样。”

范闲感受到了怀里人儿的颤抖,言冰云压抑的情感是无声的,他常常用这样忍到极致的悲凉来表达自己的恐惧、落寞乃至于现下的感动。

范闲抚了抚他黑长的头发,将他从怀抱里放出来,看着他眼角一点不易察觉的水汽,轻轻笑了一下。范闲从腰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在双手间展开——“你若愿与我一生相扶相守,就收下这条手链。”

言冰云看着那条手链——曾经他疯狂地想要摘掉的,曾经他无情的丢给范闲又被范闲丢掉的,如今又在他面前闪着太阳的光芒。

没有丝毫犹豫的拿起那条手链,言冰云将它绕到自己腕间,举到范闲面前,轻轻地声音带了些微哑:“帮我带上吧。”他本就已做了决定,他现在只庆幸自己决定在得知父亲赴齐之前,否则一切又如一场交易,幼稚地想要偿还山一般恩情。

执手相对,看着黑曜石手链重新闪烁在言冰云的腕间,范闲说不出心底的千般滋味,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过往种种,皆为虚妄,唯有当下与未来,需得珍重。

“你知不知道那句诗下一句是什么?”范闲忽的狡黠而不怀好意地提问。

“什么?”

“念兹,相知相恋亦相思,相依相伴长相忆。相携朝暮,相扶白首,相守一生归。灵犀,双花双叶并双枝,双栖双宿飞双翼。双莲漪露,双鸳共水,双醉暖罗帷。”

“饭都没吃,菜也未动,你倒先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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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说我专业些虐得了好嘛!

明月共就此终结,咱们下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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