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明月共 35

赵得杀不了范闲,赵得自己知道,言冰云也知道,但言冰云还是下了这样的命令,赵得也丝毫没有犹豫,以他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洒出了身上所带的最毒的毒粉。

结果在二人的预料之中,范闲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制住了赵得。那么言冰云又能得到什么呢?

范闲是厌恶背叛的,尤其是这样一个跟随他多年的助手,好友,竟然是南庆谍网的人,是言冰云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在他身边的钉子。他想起来高断衣的死,身陷囹圄的言冰云如何能够控制他自杀,如今看来这位本名王启年的赵得兄功不可没。而无疑言冰云在另一面也背叛了他,人是他安插的,他自始至终都不信任范闲,都在监视他。

言冰云想在范闲的怒火上浇一坛酒,烧的更旺一些,烧光他的理智,烧的他心灰意冷,最好现在就杀了他,至少也能扔下他独自回北齐。但范闲没有,赵得的背叛反而让他越发的冷静、冷酷。言冰云的激怒就像一个孩子破罐子破摔,耍无赖,他只觉得好笑。

“你想让我扔下你?”范闲问,他扫了赵得一眼,后者正委屈地坐在地上,眼神在两位剑拔弩张的大人间转圈。

“恐怕要令小言公子失望了。”范闲负手勾了一下嘴角,“我可不是你,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兑现的。”

言冰云看着范闲,这样的范闲令他觉得陌生,他把他当做了一个俘虏,一个仇敌,用他的弱点来威胁他,只是威胁的内容可笑至极,他威胁他活下去。

“我撑不到北齐,范闲。”言冰云压着嗓子,终于还是妥协了,放弃了,他无法将自己的生死与南庆的兴亡分割开来。

范闲的心被刺痛了,“我有办法救你,只要你肯配合。”

言冰云无奈地笑了一下,他点点头,“随你吧,我累了。”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言冰云走的很慢、他想原来这世间的生死皆不由自己掌握,父母赠与生命时未曾询问过他的意见,如今他想安静的离开,竟然也不能如愿以偿,他想笑,可是他没有力气再笑。

范闲背过了身去,眨了眨眼眶里蓄满的的泪,不去看言冰云艰难的脚步,言冰云说的没错,他是自私的,他自私的强迫一个绝望的人活下去,活下去本身就是比死更艰难的一件事情,但是他不敢失去。他用袖子抹掉滴下来的泪,挂在脸上,冰凉凉的。在月光下他看见地上一个东西反射出清泠微光,是那个被抛弃的黑曜石手链,他走过去,弯下腰将它捡起来,握在手里,给它自己的体温,让它不会再孤零零地躺在萧瑟的秋风里染上一层寒霜。又有几滴泪打在了指缝间。

“言大人!”身后突地传来赵得一声惊呼,范闲慌忙揩了泪水,站起来转身去看,只见言冰云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范闲心脏猛地被揪紧了,他在言冰云昏睡间为他摸脉时就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方才一番争执想必又消耗了他不少心神,加之被逼着继续绝望地活,他恐怕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言冰云?”范闲跑过去,将言冰云抱到怀里,银白的月光打在他苍白的面色上,显得他就像一个冰雕雪琢的玩偶,无助、脆弱。

“大人,这……这,这怎么办啊?”赵得在一旁把了言冰云的脉,才知道自家真正的大人身体就像一只千疮百孔的风筝,摇摇欲坠。

范闲瞪了他一眼,要说一点也不记恨是不可能的,但是做他们这行的也不至于太想不开,何况现在也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范闲把言冰云抱起来,往马车上奔去。这人瘦的竹竿似的,范闲都担心自己抱不稳会将他晃散了。

 

“值得吗?”言冰云倚着车厢,看着对面的范闲,他额上敷了一层薄汗,正用袖子擦去,脸色不比言冰云强到哪里去。

听言冰云这么问,范闲眨了眨眼睛,反问道:“那你呢,值得吗?”

言冰云低了眉,随后将目光投向窗外,已经快到庆齐边境了,与第一次来往北齐走的并不是一条路线,这里林深树密,只有一条曲直蜿蜒的小路,仅能供一辆马车通过。

马车走的很吃力,速度很慢,但是两个人现在的身体状况都不适合骑马。言冰云本就身体虚弱,范闲则是因为一连二十多天都在为言冰云逼毒,用真气扫过言冰云每一寸经脉,将分散其中的毒素逼出来。这是一件十分耗费真气的工程,每日要花上两个多时辰,就算范闲是九品上的高手,也经不起这二十天接连不断的消耗,可他不敢稍有放松。前几日的言冰云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他害怕极了,看着眼前人气若游丝,他恨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半数寿命送给他。好在他的办法终于起了效果,言冰云在两天前醒了过来。还得感谢言冰云为了欺骗他一直带着常醉抓的药,不愧是南庆名医,随着思美人的毒素减弱,常醉的方子开始发挥作用,帮言冰云补气固本,让他看起来不会再灰败地像要抓不住的柳絮。范闲觉得这慢性毒药的作用一是消耗人的精气,二是排斥其他药物,因此无论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还是十全大补的补药,都不能在言冰云身上发挥出本该有的功效,这样的毒性使得找到解药变成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好在他还要一身真气可以利用。

马车轧过树林里层层叠叠的落叶,有时候还会轧上土坑或者一块石头,车子摇摇晃晃,像是在坐船,却又不如船的舒适,两个人在车厢里也跟着左摇右摆。

“大概半年,就能把你身体里毒全部逼出来了。”范闲翘着二郎腿,舒服得靠在车厢上,把自己想象在一片阳光灿烂,温度适宜的沙滩上,享受悠闲快活的下午时光,只是这样美好的想象很快就被一块石头打破了,车轮碾上一块石头,把范闲的头磕到了车厢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半年?你会变成一个废人。”言冰云毫不留情的指出范闲的漏洞,若是坚持半年天天为他这样逼毒,变成个废人恐怕也是最理想的结果了。

范闲撇了撇嘴,言冰云肯活着已经是他强求来的了,他是绝不会指望小言公子能为救命之恩感激涕零的。也许从前他还会奢望着些什么,但是经历过那一晚,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会得到,可尽管如此,他仍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去死,哪怕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都会令他窒息。

如今能够与言冰云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偶尔听他说说话,十之八九也是怼他的话,他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这个人活着,活在他的身边,他们吸着同一片狭小空间里的空气,呼出的气体又纠结交织在一起,这能不能称得上他与他息息相关呢?

“我又不是傻子,一命换一命的事我是不会干的。”范闲脱口而出,等到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像是再抱怨言冰云,果然言冰云扭过了头,不再看他,由着他做个傻子也好,聪明人也好。

果然他们不是息息相关的,对于言冰云来说范闲死了,活着都没有意义,因为他本身的生死已经没了意义,又何尝需要在乎外人的生死。范闲沮丧的发现了这一点,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路上太无聊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言冰云没有说话,范闲就算作他默许了,喋喋不休的讲起来。

“南山之首曰䧿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

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言冰云的眼前铺展,范闲时而白话时而文言,但不妨碍他明白其中的意思。《山海经》放在范闲的世界除了做研究也就是儿童读物,但是这里的世界神话太少,每个人都刻板而拘谨的生活着,他们无法想象另外一条时间线上的九州大陆存在着多少优美动人的传说,又有多少扣人心弦的故事,那里的地势风貌与此相差不多,但千载风流、远古文明、浪漫情操像一杯醇酒,沾唇即醉。

“额,下面我忘了,明天再讲吧。”范闲挠了挠头,他刚帮言冰云逼过毒,脑子还晕晕的,何况这里故事他也并不是每一个都能记得很清楚。

言冰云依旧不说话,但目光是放在他身上的,而且在听到“祝馀”、“迷毂”、“狌狌”这些神乎其神的动植物时,跟着眨了眨眼睛,看来人对未知总是充满了好奇,言冰云也不会例外,若这世上真的有这些东西,范闲愿意摘来,捉来,捧到小言公子面前,告诉他:看,世上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是你不知道的,没见过的,你总该去看看,去瞧瞧才好。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五六天,马车里范闲正讲的口水横飞,记不住的他就胡编乱造,记得住的他就添油加醋,反正这个世上总没有人来指正他,告诉他讲错了,是误人子弟。

“再往前就是北齐地界了。”一路骑马灰头土脸的赵得隔着车门禀报道,范闲还是称呼他赵得,言冰云也继续喊他赵得,所以赵得还是赵得,也就还是范闲的手下。

“赵得”最开始并不是言冰云的人,他是一批撤退的南庆驻北齐密谍遗留下来“弃儿”,说是弃儿也并不准确,因为正巧在准备撤退的时候他被锦衣卫当成了卖假药的抓了,又被范闲纯属意外地救了,从此之后就留在了范闲身边,直到言冰云被捕,在范闲安置的小院里,他才重新联系上南庆。

赵得被自家大人亲口揭发之后心惊胆战地过了一段日子,然后迎来范闲一顿暴打才放下心来,继续安安稳稳地跟随范闲,彻底抛掉了“王启年”的名字,谍网都已经不是从前的谍网,主司言冰云都被迫往北齐去了,他这一个老臣何必为此殉节,当然这一切都是在言冰云的默许下进行的。

后来范闲问过他撒出来的毒粉是什么,赵得笑呵呵地告诉他:“大人,这可是我当时身上带的最毒的药粉——驱虫药。”又换来范闲一记拳头。

“停车。”车里小言公子的声音传了出来,赵得立刻勒住了马缰。

范闲紧张地看着言冰云,他怕言冰云又反悔,可他早已没了那晚威胁人的狠劲。

言冰云在范闲的搀扶下下了车,他站在马车旁向后望去,山林茂密、风声萧萧,黄叶飞舞。马车前是曾经生死仇敌的北齐,马车后是毕生所系、家国故土。

言冰云推开范闲的搀扶,双手撩起衣袍跪了下去,一拜、再拜、三拜,有风吹过,随风起舞的碎叶落在他的乌发、挂在他的白衣,给他添了一抹瑟瑟秋意。

“走吧。”言冰云站起来,凤目里是藏不住的哀色,既不能死,从此之后也只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相思相望不相亲。

范闲伸手帮他摘掉头上的枯叶,又撇落身上的,沉吟了许久才道:“我知你不想去北齐,等你毒清了……想去哪里都可以,若是想回南庆,我帮你想办法。”

言冰云落寞摇头,“我答应李玦,再不回南庆。”

 

三年后

“啊——”

“赵得!”

“大人,我估计我的腿是断了。”赵得摸着自己的右小腿,痛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言冰云大概没见过男人这么哭过,像参观珍稀动物般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得大概也觉得自己表演的有些过了,连忙甩了甩大鼻涕,抱住言冰云的胳膊,央求道:“大人,你看我这腿都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能不能送我回上京好生休养?”虽说言冰云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赵得还是保留着这个称呼。

言冰云也查看过赵得的伤势,从那么高的峭壁上摔下来,只断了一条腿算是幸运的了。

“我叫暗察司的人送你回去。”言冰云说着,把食指放到唇边准备吹口哨,又被赵得一把拉住。

“别呀,大人,那些个人什么都不懂,路上笨手笨脚的还不得给我把另一条腿也撅折了。”赵得又淌下两行泪来,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放在赵得这里得是男儿有泪想弹就弹。

“那你想怎样?”言冰云无奈地坐在地上。

“您送我回去呗?”赵得笑得狗腿极了、谄媚极了。

言冰云瞥了赵得一眼,明白他的想法。

 

三年前到北齐之后范闲便将他安排在范府,虽然有北齐小皇帝的默许,言冰云还是换了个身份和名字,在范府大院里无聊度日。每日除了看范府的下人练剑戏耍,就无所事事,这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这里,一种漂泊流浪的孤独感攫住了他。范闲每日除了为他逼毒,还会在公事之外抽时间陪他聊天,为他讲故事,但是他还是看着言冰云一天天消沉下去。范闲想过要丢下朝中事务,陪言冰云浪迹天涯,可是言冰云不肯,他希望自己像一个透明人存在,不打扰、不影响任何人,尤其是范闲。

再后来不需要每日逼毒,范闲就让他去了京郊的自在小院,叫赵得陪着他。那里果然如信中描述的那般,重峦耸翠,山林怀梦,范闲还搬了许多名贵的花草过去,告诉言冰云帮他养着,要是养死了就叫他赔银子,要是赔不起银子他就把赵得打一顿抵债。为了赵得的身体健康,言冰云只好静心侍弄这些花花草草。除此之外范闲还不知道从哪些犄角旮旯里搜刮出不少古籍珍本,也统统塞到自在小院里,美其名曰让言冰云帮他整理。

自在小院离范府有些路程,范闲每隔一日就会往返一趟,看看言冰云缺什么东西,带两本新书,也不管他看的看不完,有一次还带了把古琴过来,他知道从前的上京城里有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云大才子”在,想着借此也能打发些时光。每半月他必要亲自下厨一趟,做出些稀奇古怪的食物给言冰云品尝,像开盲盒一般,表面看着清清淡淡的食物实际可能把小言公子辣地跳脚,那些卖相不大好的黑乎乎的味道反而也许不错。

然而范闲越是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替他料理一切,言冰云便越是清楚,范闲所求的他给不起。

他尽心照顾那些名贵珍稀的花草,只希望它们莫如自己般颓败;古籍珍本他倒是替范闲打理的井井有条,可是自己却从来不会翻看一眼;那把古琴他只在范闲面前弹奏过一次,之后就懒得再碰;至于范闲做的食物,他所经历一切哪个不比油盐酱醋更酸甜苦辣。

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趁赵得还没有睡醒的时候,站在悬崖边上,看脚下滚滚翻腾的云雾,想象着自己的影子在其中坠落的模样。他甚至不止一次的把脚尖探了出去,渴望去体验一番梦境中鸟一般的自由。

后来范闲就将自在别院安排了守卫,白天一班,晚上一班,他们都隐藏在巨树深草之中,不会打搅言冰云平淡如水的日子,可言冰云感受得到他们的存在。

等到余毒全清,言冰云就立刻像范闲提出了辞呈,这是他答应过的,等到身体好后,他可以去任何地方。范闲点了头,条件是必须带上赵得。

从离开上京已经两年有余,言冰云走遍了北齐的名山大川,也许是离乡路上范闲讲述的《山海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追寻着一座座相似的山脉,一条条仿若的河流,采下稀奇古怪的叶子和灿若霞光的花瓣,他成了一个游侠,一个浪子,天地无处为家,以天地为家。

在言冰云的身后始终追随着一道目光,暗察司的眼线遍布北齐山野,就连锦衣卫也为范闲所用,每到一处地方,言冰云都会收到范闲的来信,给他讲北齐正在发生的事情,天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范府正在发生的事情,哪个小厮成了家,哪个女婢怀了娃,谁家有个母夜叉,这些琐碎的小事范闲能写厚厚一沓,信封都要撑爆了。但言冰云始终没有写过回信,只有偶尔收到遥远的文州的消息时,他才会委托暗察司的人传递一封薄信,信也是直接传给文州的,范闲只会知晓,但不会过目。

 

“大人?”赵得捧着自己的断腿,另外五根指头在发呆的言冰云眼前晃了晃。

言冰云猛地惊醒,他从地上拾起两根结实的木棍,又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两条白布,沉默地给赵得固定住伤腿。

“你刚才说什么?”等收拾完这一切,言冰云问赵得。

赵得咬了咬牙,试探着问:“能不能请大人送我回范府?”

言冰云又沉默了,过了一会而只听见赵得开始哼哼唧唧的惨叫起来。

言冰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吹了声口哨,赵得慌忙一跳一跳地挥手表示抗议。

言冰云叹了口气:“你总不能叫我一个人把你背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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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结局,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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